国学家王文濡在《清文评注读本》中评说,韩愈的《祭十二郎文》、欧阳修《泷冈阡表》与袁枚的《祭妹文》,这三篇祭文在文学史上可以鼎足而立的佳作。
韩愈是悼念他的侄子十二郎,欧阳修是悼念亡父,而袁枚的这篇祭文,是写给他的三妹袁机的。
在文中,袁枚哀呼“生前既不可想,身后又不可知;哭汝既不闻汝言,奠汝又不见汝食。纸灰飞扬,朔风野大,阿兄归矣,犹屡屡回头望汝也……”读之令人心碎断肠,百感凄恻。
袁枚出生于浙江钱塘,自幼家中贫苦。
他的父亲袁滨辗转各地为地方官做幕僚,经常不在家中,所以袁枚的成长过程,是伴随着母、母亲、姐妹等女性的关爱的。
袁枚是家中独子,上有两个姐姐,下有两个妹妹。母亲章夫人也是位知识女性,虽然平日忙于操持家务和做针线活补贴家用,却非常重视儿女的教育问题,特地请来了西席先生,同时教育儿子和女儿。
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袁枚,非但没有成为家中的“小霸王”,反而从小就懂得了女性的不容易,对她们产生同情与怜爱,一生屡次打破封建男权社会里男尊女卑的纲常秩序。
他中年辞官以后,隐居于南京随园,广收女弟子,教她们读书写诗。他的三妹袁机、四妹袁杼、堂妹袁棠都以才华闻名,被时人并称为“袁家三妹”,袁枚也特地为她们刊印了诗集。
三姐妹中,最有才华的当属三妹袁机。
她能诗擅词,“有不栉进士之目”,袁枚称她“解读诗书性最淳,每从谈论见丰神”。
她也是几个姐妹中最漂亮的,肤白个高、容貌端丽,“最是风华质,还兼窈窕姿”。
在众多姐妹中,她也是与袁枚关系最为亲近的。
袁机比袁枚小四岁,在《祭妹文》和《哭三妹五十韵》中,袁枚回忆了很多与三妹相处的画面。小时候,两人一起去捉蟋蟀,冬天蟋蟀死了,两人又一起挖坑埋葬它。他们一起骑着竹马追赶邻居家的孩子,一起到野地里煮饭分食,一起裁纸糊灯笼,一起堆雪人,一起斗草下棋,一起折了柘枝舞蹈。
他读书时,妹妹梳着两个发髻进门,和他一起读《诗经》;他出远门时,妹妹拉着他的袖子哀哭不止;他生病时,妹妹整夜睡不着时时询问病情,还给他讲一些野史里好玩的故事。
然而自古红颜多薄命,袁机却也是所有姐妹中最不幸的。
在了解她的不幸之前,我们可以先读一读她的《感怀》:
草色青青忽自怜,浮生如梦亦如烟。
乌啼月落知多少,只记花开不记年。
这首诗就如一片愁云,如烟如梦,朦胧含蓄,飘飘忽忽,凄凄凉凉。
是怎样的人生让她生出这样向悲凉中寻求平静与解脱的感慨呢?
故事要从袁机的婚姻说起。
袁机周岁时,她的父亲袁滨做了一件忠义之事,没想到却害了女儿的一生。
袁滨曾经给如皋人高清做过幕宾,高清死后被查出有亏空,妻孥下狱,其弟高泓前往解救,却求告无门。
此时早已换了东家的袁父,听到这个消息后,远道赶去帮助高家脱了牢狱之灾。
为了感谢袁父的情义,高泓与他约定,将自己儿子与袁家三女儿指腹为婚,以金锁为定。
没想到的是,袁机成年以后高家却迟迟不来求娶,直到她23岁时,高家才送来书信,说自家儿子有病不宜结婚,希望解除婚约。
袁机自幼随兄长一起读书,“爱听古人节义事”,并时常以忠贞的品德约束自己。她“一闻婚早定,万死誓相随”,听到消息后就手握金锁哭泣不止,表示夫婿有“疾,我字(侍)之;死,我守之”,甚至绝食明志。
不久后,高泓病死,高清的儿子高继祖特来说明真相,原来高绎祖不仅其貌不扬,矮小、驼背、斜眼,而且性情暴躁狠毒,好色好赌,“有禽兽行”,且屡教不改。
高家不愿意以怨报德,主动提出退婚,希望袁机不要跳进火坑,但被封建礼教毒害了的袁机丝毫不肯动摇,一心想着效仿书中那些忠节之人。
高绎祖守完父孝后,袁机便义无反顾地嫁了过去,此时她已经25岁了。
嫁到高家后,袁机时刻注意以贤妻孝子的身份约束自己,对丈夫恭敬,对婆母孝顺,得到了高家的一致赞美。
然而高绎祖实在不堪为良配,他性格暴躁、行为浮浪,一开始只是不允许妻子读书,也不允许她做针线,将她的诗稿统统烧掉了。
后来,他愈发沉迷吃喝嫖赌,把家产败尽之后,就打起妻子嫁妆的主意。袁机只要稍有不从,就会被拳打脚踢,甚至用火灼烧她。婆婆赶来帮忙,他连母亲一起殴打,甚至把母亲的牙齿都打掉了。
面对这样的丈夫,袁机依然选择委曲求全,直到高绎祖赌博输了很多钱,想把她卖掉还债,她才彻底清醒。
一旦被卖,便成了贱籍,是“有辱门楣”之事,完全突破了袁机忍受的底线。
在族人的帮助下,袁机逃到了尼姑庵,写信请人送到娘家求救。
袁父接到书信心痛欲裂,当即赶到如皋,一纸诉状将女婿告到官府,官府判决二人离婚。
袁机有两个女儿,长女阿印是个哑女,或许也因为如此,高家同意她带着她归家,只留下了二女儿。
回到袁家后,袁机对父母兄长温柔侍奉,想方设法教女儿识字、绘画,想让她有能力与其他人交流。
同时,她也重新捡起书和笔,写下了不少诗词排解幽情,如“灯影三更梦,昙花顷刻身”、“无家叹我因缘恶,瘦影怜君春恨深”等句,幽怨深藏,哀不自胜。
袁机是不幸的,但无论是当时还是后世,很多人并不能理解她的做法。
就连外甥陆建都在诗中说,她归家之后遭到很多的非议,“合族笑姨痴”。
或许袁机的内心也产生过怀疑吧?不然她怎会重新写诗,并发出“浮生如梦亦如烟”之叹呢?
春来草色青青,又是一年流光飞逝;乌啼月落月升,夜夜孤枕难眠。
她也会含悲饮恨,写下“旧事浑如昨,伤心总问天”,然而世事不能回头,她也只能选择认命。
她给自己起了个青琳居士的号,身着素衣、长期茹素,不参与宴饮游乐之事,权当在家修行。
“只记花开不记年”,仿佛在抚慰自己,试图从崎岖的命运中寻找内心的豁达与平静。
然而她始终内心沉郁难解,即使生病了也不肯求医,只是自己苦苦忍耐。
1758年,从如皋传来了高绎祖的死讯。
1759年冬,袁机病逝,不足40岁。
在他们去世后,《高氏宗谱》中只记了高绎祖的名字,连生卒年都没写下。
然而,这份宗谱中反而为袁机撰写了一篇《袁氏孺人传》,称她“贤而能诗”,用“贞”、“廉”等词汇来形容她。
《如皋县志》、《杭州府志》也都为袁机立过传,连《清史稿》也把她写入了《烈女传》。
那个爱听古人节义事的女子,终于把自己活成了一篇“节妇传奇”。
但是,这样的虚名,足以抵消她血泪斑斑的人生和亲人的伤心泪吗?
无论是袁枚的“使汝不识诗书,或未必艰贞若是”,还是堂弟袁树的“少守三从太认真,读书误尽一生春”,都没有任何的荣耀感,反而是满含对严苛礼教沉痛又委婉的控诉。
即使数百年后的人读来,也忍不住要叹息一声:封建时代果然是会“吃人”的。
编辑:阿杰、马京京股票配资交易安全